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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了西湾大桥,汽车驶入澳门半岛,索菲特大酒店就在亚美打利庇卢大马路的尽头。他们订了一间套房,几经分配,罗志伟睡客厅的长沙发。卫生间的装潢尤其奢华,连门板选材都是黑胡桃木。一扇小窗向西北面打开,高层,风的动态恣肆。罗志伟坐在大理石的盥洗台上,门外是孩子们制造的种种噪音,但总算和他无关了。他感觉到熟悉的亚热带季风气候,比过去更潮热,他浑身冒虚汗。那些从回忆中剥出的回南天,几近淹烂,铁皮屋蒸得他背心湿透。当时他还小,没能上渔船,跟比他大一些的孩子学习爆竹加工。每隔半个月,工人从澳门来路环回收爆竹,然后才会发放微薄的工资。罗志伟的手脚从来不伶俐,因各种缘故,都被扣过钱。他手里紧紧攥了泛潮的纸币,盯着简陋的家具发呆。通常是那台掉漆的冰箱,水珠细密,铺在不锈钢外壳上。时而凑成一簇,慢慢滑落,就像一种不带情感的眼泪。年幼的罗志伟想,这个世界的秘密一定和水有关。难道我们是一群因罪孽而被海洋放逐的鱼?
他们走过几段下坡,记忆对焦似的清晰起来。附近有一棵落满气须根的榕树,人们都说它活了很久,却说不出具体年份。在那个西式造景的小广场里,大榕树兀然而立,仿佛是从画报上剪裁拼贴而来的。很多年前,罗志伟跟姐姐及其男友来过。他们去圣老楞佐教堂礼拜,他便独自坐在广场上。他从来不曾袒露,不愿进教堂并非因为不喜欢里面的气味,而是因为恐惧。大门敞开的日子,他隔着栅栏往里眺望,如此空阔的地方。一卷画幅挂在拱廊上,那个头戴光环、无人不晓的男人双手张开,朝向教堂顶部的十字架。数不清的银器在下方熠熠闪烁,他想起冬夜抬头时看见的冰冷路灯,雪的晶体纷纷飘落。两侧的小祭坛由光洁的白色石头雕成,繁复的花枝缀在天使翅膀上。教堂外的玻璃神龛里,瓷塑圣母怀抱婴儿,底下摆满鲜花,有些仅仅是零落的花瓣。他忽然认出来,一切符号都指向生命之上的事物。那些未知的黑色浪纹,对他来说——他无助地闭上眼睛想,那就是死。他忍不住哭起来,回到路环以后,他相信自己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。
可毕竟是孩子,下一次再去时,他早忘了那种感受,并学会把教堂挡在某种屏障之外。升起的泡沫与欢乐更相关,比如他们三人坐在广场上,葡萄牙男人给他讲解地上石头的来历。它们从葡萄牙西部的港口出发,历经长途抵达澳门。当姐姐问他,这些石头是否让他怀念远乡,他大笑起来。他用蹩脚的粤语回答,老一代葡人才总想着回家,他很喜欢澳门。他是路环岛上的驻守士兵,和非籍士兵相比,葡人更懂得何谓尊重,从不随意挑逗过路的女孩。为了追求姐姐,他曾省下每日的面包配给,用竹箩盛着,一日日送到他们家门口。但罗志伟记得,那一阵姐姐总莫名其妙地落入感伤。手里编织着渔网,不自觉停下来,忽而出神叹息,像是一种不吉利的征兆。第二年夏天,那个葡萄牙男人就坐上了返乡的大船。后来的几年里,姐姐给他写过信,不多,从无回应。再后来,就发生了那场因台风而起的事故。
所有这些回忆,都消失在一个早已消退的时空里,罗志伟没法跟孩子们说。他们甫一出生,他就承担起爷爷的角色。他们的生活环境与历史认知截然不同,他要怎么让他们理解,这些事情曾经如此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呢?每当罗志伟尝试讲一些往事,一开口,很自然地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话语:轻盈、松软、虚浮,或是沦为一种彻底的传奇。只有沉默时,罗志伟才能回到自我时间里。过去与此刻,交叠于同一瞬间,他感到自己岌岌可危,到了要被淹没的边缘。混沌之间,一段熟悉的旋律浮上来。似乎是那个葡萄牙男人教他的,应该还有葡语版本。罗志伟有印象,这一段的歌词,原是一位葡萄牙女诗人的诗句。
拐角有几家澳门手信店,卖的特产相差无几,标价也一模一样。现代流水线早把这个地方咬过一口了。罗志伟随便走进一家,挑了一盒十月初五牌的杏仁饼。紫粉配色的盒子,下方印有花体字母,乍看就像一本西餐的烹饪书。除了他们之外,店里看不到一个人。罗志伟在收银柜台前喊了半天,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才抬起来。是个相貌非常年轻的女孩,但扎起的头发里夹杂着许多白丝。她的上颌骨、颧骨微微凸起,典型的南方长相,这些特征最终都让位于她冷淡的表情。她无神地坐着,仿佛并不存在于此处。只要移开眼睛,任何人都会忘记她的长相。
罗志伟引两个孩子点完香,安顿他们依垫而跪。他自己挪到一侧,一狠心,忍着撕裂的痛楚,双膝往地上靠。疼痛——他刚在手信店晤面过的敌人,那个见缝插针从而蛀蚀他一生的敌人,在时间弃绝他之后,早已占据了上风。他不能每一次都认输,至少在天后娘娘的殿堂里不能。这样想着,猛地用力,因长时间日照而发烫的地砖贴上了他的膝盖。熬过刺痛的巅峰,肢体缓慢地松懈下来,呼吸也逐渐均匀。罗志伟感到空前的舒畅,似乎从那具生锈的躯体里解脱出来了。
路环也有一座供奉天后的古庙,清朝同治年间修建的,罗志伟年少时就在附近念书。学校是由街坊会兴办的,如今回想,可谓简朴得过分。那个年代,电力供应不足,入夜后灯光黯淡,学生们常要赶在天黑前把功课做完。罗志伟总是写不完,他在脑筋方面很笨拙,只想快些长大,上渔船为家里赚钱。他最喜欢天色将黑未暗的时刻,跪在天后古庙里,絮絮自语。那时,他的母亲已去世,但不知什么原因,他相信她的一部分残留在天后身边。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,甚至对姐姐也守口如瓶——只要一化作言语,这个念想就会失灵。
天后娘娘,保佑姐姐不再受苦……翠绿的波士顿蕨从泥地里钻出来,红棉花落了,成为土壤的食物。雨下了一天又一天,夏日被洗得鲜亮了一层。姐姐披着雨衣,去打揽路翻看虾酱的篷布是否裹得紧实。到处都是泥,辉记咖啡店的廊下斑驳一片,消闲的男人露出各式各样的鞋。其中没有一双腿是父亲的,他不在这里。保佑父亲的咳嗽早些好。他几乎不怎么认识父亲,只有当电闪雷鸣,他担忧父亲在海上的安危时,就和他更熟一些。那时候还没有休渔期,偶尔姐姐也会跟船帮忙,他就一个人留在铁皮屋里,模仿父亲拼命地咳嗽,想把简陋的房子震碎掉,可房子无动于衷。天后娘娘,如果你在这里,请给我一个证明。于是,把米粒撒在桌上,盯着看罗盘的指针是否会微微跳动。他的手举在半空,感到血脉里涌流起一股战栗,这就是他所要的东西吗?直到游戏结束,他确信自己孤独一人,不甘心地与回声互相嘲弄起来。
四月中旬,太阳落山以后,昼夜温差逐渐显形。罗志伟的外套留在酒店,新长褐色斑点的皮肤从短袖里露出来,被风沁得发凉。他故意绕路而行,在散错的小巷里,等待往日弥留的幽光追赶过来。沿路的骑楼下,三三两两菲律宾人席地而坐,面前的餐布上摆着大排档买来的小菜。以前路环有个菲律宾理发师,他的母亲患上重病,为赚钱才来到澳门。但第二年,他就收到了母亲去世的噩耗。也许与他的身世相关,在罗志伟印象里,他的理发店里总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乡愁。他再未回菲律宾,有些晴天的早晨,他会带着自己做的菲律宾早餐包散步,随手送给路上的孩子。由于澳门人口的复杂性,罗志伟很早就开始想象人们位于遥远异国的故乡。然而,时隔多年再回澳门,罗志伟蓦地发觉,原来故乡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之中。路上一片嘈杂,陌生语言的聊天、风声、水声、植物摆动声、刮擦声、播音声。隐约地,罗志伟还听到一段很轻的哼唱声。
一九七○年,何鸿燊的葡京大赌场开业,他和朋友特意从路环坐巴士来半岛。不同肤色和阶层的人挤在队伍里,密密麻麻,一股混合的汗味散开。火苗蹿起来,白蝴蝶随阵阵声响往鞭炮高处飞去,许多人捂住耳朵。结束以后,赌场的玻璃门打开,人群争先恐后地向前流动。他想,如果有人从高空看下来,他们就是一群朝巨大洞穴里爬涌的蝼蚁。报道一时铺天盖地,带着澳门独有的传奇质地。“金条堆积如山”,或是“艳女一夜豪赌留尸酒店”。那时,许多秩序还没建立,七八岁的孩童都可以上桌下注。还有各种白人女郎,扮相精致,让人不敢侧目。他们一桌桌围观,不觉光阴流逝,离场时感到严重缺氧。
和其他娱乐场相比,十六浦在奢豪方面没什么优势,但客量惊人。罗志伟粗略环视一圈,来客年龄普遍偏大,不少来自内地。博彩行业发展多年,最受欢迎的依然是。罗志伟找到一张人多的牌桌,侧立看了一会儿。过去有人教过他至少稳赢一百元的秘诀:第一把,用一百元压庄家(同样适用于闲家)。如果输了,第二把用两百元压庄。如果再输,第三把用三百元压庄。这三局之中,只要有一把赢了,立刻停止。罗志伟认真琢磨过这套方法,其中固然有概率上的道理。可是有一天,他突然明白,这一定是赌场的人散布的——看似能赢钱,实则是一个引诱赌徒的陷阱。罗志伟几乎不在赌场下注,朋友们笑他小气。由于与海洋打交道常充满随机性,所以渔民多迷信运气,罗志伟也不例外。但他相信,一个人的运气是有限的,他不想把它花在赌桌上。并且从命运的反馈中,他已知晓,运气与他为伍的时刻并不多。
大约十分钟后,经理来通知他离场。那个荷官扣上外套,逃跑似的搭扶梯下楼。罗志伟追到扶梯边,只见荷官正快步踩着台阶往下走。罗志伟自己都不知道,为什么要跟过来——不止好奇,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,梦魇似的迷住了他。罗志伟小心地跟到了下面。地下是一片同样大小的区域,牌桌林立,人比上一层更多些。老荷官不见了,到处逡巡都没有线索。不过人说十六浦有鱼腥味,原来是真的,地下的味道更清晰。仿佛潮水要涨起来了,惶惶不安,同时燃起一阵亢奋。
罗志伟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,他困了,也许是发烧了。他躺在沙发上,盖着儿子从橱柜里翻出来的毯子,仍然觉得冷。下午的胃疼,又一次冒上来。迷糊之际,他想到孩子们,现在在做什么?他们说过,要去永利皇宫门口坐缆车。他们和他太不一样了,毫无敬畏,以后一定会吃亏的!他想起自己小时候,每逢三月廿三妈祖宝诞,是他难得开心的日子。那一天,路环的街坊居民会自发举办神诞戏。路环本地有四座庙,天后娘娘是与他最贴心的。大戏要做好几天,此外还有整场巡游,全路环的人都出来庆祝,有时连半岛的居民也会来凑热闹。不知不觉,回忆与梦的边界模糊起来。那些满溢幸福的画面断裂了,阴冷的风灌进来,他听见孩子们尖利的笑声。爱可以抚平这些褶皱吗?尽管他从未明白爱究竟是什么。一些伴随隐忍与恨的爱,他为自己无法区分而痛苦——它们切实地存在,却始终与他无关。有时他怀疑,他所做的一切事情,都是出于恐惧而对其他人的模仿。而他自己,早就在昔日的那个瞬间粉碎了。
敲梆作业用的槌子,是从黄檀树上砍下来的。为了握得紧一些,抓手处特意磨细过。那时他多么年轻,攥住槌子,力气自然灌注了进去。哪怕到最后,手筋怦怦直跳,视线模糊,也不肯停下来。同船的渔民伸手拉他,他才踉踉跄跄地倒地。船一颠簸,一条黄鱼溅进来。他永远记得那种诡诞的触感,说不清是极烫还是冰凉。鱼已经死了,尾巴垂在手中。他近距离察看了那双眼睛,果冻胶似的,银白底上一抹涣散的黑,还沾着血丝——日后他反反复复地记起,那双眼睛是凸出来的,像刚经历了一场来自内部的爆炸。